Teresa Gaunt Sallow

【九三年】【脑洞合集】小路易丝

吞噬花鸟的摸鱼莫深愁:

“因为这些不祥的东西也有它们的生命,它们过的是一种幽暗的生活。”




当我花了半个月时间,每天晚上都给子爵和Louisette姑娘的故事写一个不同的开头之后,终于选择了认输。说真的,这个脑洞从去年十月份写了一点就搁下,也许当时我就该承认它不太适合写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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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旺代的丛林除了把村庄,道路,有时候连同思想,人群一同切断,也把战争最激烈时流传的故事切割成片。在富热尔-梅因地区,有一则传说提到,当初有一位名叫郭文的蓝军指挥官身边常有死神相随。至于死神究竟指的是什么,已经无人知晓。有人说“死神”是一个背叛了信仰的无名教士的别名,有人说死神是真正的神祗,而指挥官郭文任何试图与之对抗的尝试都走向了失望。奉行罗曼司原则的人们则声称,死神实际上更像是那个时代的女儿,“黑寡妇”,“吉萝亭”,在这样许许多多的绰号中间,她的其中一个名字是小路易丝。




    真实的情况并不重要。




    故事在一七九三年的夏天戛然而止,如同许多被尘埋的历史。因此,它的结局也众说纷纭。一说是死神带走了他,一说死神追随着青年回到了巴黎;曾有人暗示郭文最终如愿以偿地跨越了衰老,固定在了当时的年纪,另一些故事中,他在故乡寿终正寝,如同死神从来只是当时的恐惧所分出的一个幻影。




    也许是主人公的踪迹而今无可寻觅的缘故,这故事自身最终也失去了附着点,像其中一些说法里郭文的结局一样,成为富热尔的原野上游荡的幽灵。如今,这传说的碎片正在丛林中纷纷扬扬。




1,索德莱森林地区




    这片地区曾是旺代战争中最为惨烈的丛林战场之一。小路易丝这个称呼就是被桑泰尔的联队从巴黎带来,并且在这一带传开的。尽管如此,幽居地下,在地面留下一个个矮茅屋作为哨站的人们把小路易丝视为不祥的标志,穿行于丛林之间,衣着破烂的战士也不认为路易丝是一个好的督军。




    所有人都感到疲惫,他们被迫慢慢接受一种正在变成惯常的生活。索德莱丛林在的人们日复一日的惊恐注视中变了样子,以至于有时候,歇宿在中空树木里的过路人夜间醒来,在丛林在周身投下的黑黢黢的阴影包围下,自己都分不清身处现实还是梦境。恐惧在人们的梦中催生了高大的树木,绵延成片,几乎投射了一个完整的索德莱。据说郭文就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小路易丝的。彼时,他正伏在一张旧地图上假寐,而富热尔的死亡化身穿越了梦境,沿着那些说不出究竟是生的理想还是死的恐惧所混合成的树木飘然而下。




    郭文爽快地答应了她的请求,让即使是在梦中茅屋的门扇也每每对她关上的路易丝在他的营地中暂歇一晚。




    “我可没有害怕过你。”他这样对小路易丝逞强,然而他的确隐隐约约感受到某种压力,就像他在战场上第一次杀人后的夜晚所感受到的那样。




   在梦中,恐惧所编织而成的树木是路易丝的驿道。藉由它们路易丝得以在整个旺代地区畅行无阻。尽管不肯承认,郭文的灵魂深处也隐藏着对于死亡的恐惧,虽然被他青年人的激情给冲淡了,好似一滴落在火焰上方的冷水。




    路易丝笑话他。她告诉他,如果他不感到害怕便不可能看见她。直到第二天清晨,路易丝急急忙忙地启程要到富热尔的什么地方去,郭文还是没有想到用来反驳她的话,尽管他坚信在人们的恐惧背后一定蕴藏着别的什么东西,如同沧桑老树的中空内部有时会藏着清泉。这令他感到很窘,好像为自己在昨晚的逞强中不经意流露的软弱感到了不安似的。后来——这个意味深长的转折词也许暗示了故事的结局,他终于意识到了这泓“清泉”究竟是什么东西:那就是人们对生活下去的愿望,并且,与他在二十岁时猜测的正相反,这渴望其实可以与永恒毫不相关。




2,赖伐尔地区




    故事在古治-勒-布里昂的故乡可完全变了模样,在这里,郭文的名字所造成的仇恨不比路易丝来得少些。人们说旧教士西穆尔登是巫师,他唤来了死神又崇拜着死神,而指挥官郭文是魔神贝尔邪布,他是死神的同盟与执行者。




    数着玫瑰经念珠的乡民们传颂的故事还带有一点中世纪遗风。既然风度翩翩的“勇郎君”蒙托朗小侯爵被描绘成蒙受奥雷的圣安娜青睐的骑士典范,郭文被认为是死亡的化身小路易丝那嗜血的情人也丝毫不足为怪。




    在白天,那青年常常不顾死活地冲进枪林弹雨,把脸埋进飞扬的马鬃里,那死神则紧紧相随,暗中护佑他不受伤害。人们看见他俩,仿佛看见传说中立在战车上的提丢斯之子,而为他执蹬扬鞭的不是密涅瓦,正是涅墨西斯本人。然而,此时此刻,也许再没有什么能比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远:郭文暂时忘记了死亡,他只顾望着前方,感到自己的生命正与新生的共/和国的生命融为一体,被座马的四个蹄子轻飘飘地托起来,正朝远处箭一般驰去。小路易丝呢,她酸溜溜地注视着他的背影:路易丝知道,郭文同其它所有人一样,同唱着军歌,希望这歌声最终冲淡死亡的气息,并且抚平大地上一切沟壑的拉杜一样,甚至同严厉的西穆尔登一样,她始终只是环绕在他们的生命之外。




    于是,在朦胧的夜色中,在半个月来他们一寸一寸从英国人与保王党手中夺回的土地上,路易丝从几处被焚的村庄尚未熄灭的火焰中隐隐约约地预料到她与郭文之间最终会降下一道鸿沟。这个时候,郭文正在她身边,裹着斗篷靠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他听到从邻近的村庄偶尔传来的沉闷炮响,不是夜间的小规模作战就是处决战俘的信号。死亡就附在草木的一息一动之中,从这片营地一直延伸到密林的边缘,在那里投下锯齿形的摇动的阴影。




    “如果有一天我战败了……”他喃喃自语。如果不是因为坚信未来就在他们事业的中心,郭文便无法与死亡达成痛苦的和解,即便事实是散播死亡仿佛已成为他的命运。倘若他们失败了,失望将不可避免地填满他的心灵。带着这种忧虑他渐渐沉入梦乡,梦境中,路易丝坐在属于他的树梢眺望。




    “那么到时候我一定会把你的生命在嘴唇上停留得久一些。”她轻轻说道,在青年的前额——赖伐尔的人们这样说,因为这正是传说中宙斯把最后一次荣耀赐予特洛伊城的赫克托尔时施法的位置,彼时那位凡人的儿子正往前额搽抹香膏——吻了一下。




    小路易丝的两片嘴唇又圆又红,一个甜美的,不含任何血腥意味的情人的嘴唇,就像年轻的将领对共/和国未来的想象:一片炙热而耀眼的星辰等着他去摘取,他因而情愿忍受灼烧。




3,道尔地区




    在道尔的几个星期正是青年军官的生命大放异彩的时刻。人们说,在汉诺威有朗德纳克,在道尔有郭文。许多半是故事,半是事实的传闻在这里一一得到了确证或辩驳,如今,除了小酒馆中偶尔几场赶集后的闲谈之外,传说的迷雾已少有能站得住脚跟的时候。因此,这里的人们差不多从不承认有死亡使者的存在。




    “小路易丝?…你搞错了,小路易丝不过是马拉给断头机起的别名。至于那些模仿游吟诗人时代女神与骑士传说的翻版故事,我们都知道那不是真的。”




    的确如此。像所有他这个年代的年轻人,郭文如同他能够活到永恒那样地活着。他早早地抛弃了童年听到的那些民间故事:死亡的使者跋涉千里,等待着某个特定的时机好收走某人的生命,或者在战场上空架起巨大的天平,依据两端压上的灵魂多少来决定战事的胜负。他总觉得它们带有过于浓厚的命定论色彩。




    何况在险恶的丛林战中,死亡的概念反而变得模糊不清,在它的沉重压力之下,眼下他们正要夺取的胜利便显得更加迫切与必要,如同永恒的黑夜中有群星照亮,而一切朝向死亡的推演都只能引向一连串空洞的语词。




    如果真有死神,那也只能是出于想象,是连日的行军和急转直下的局势带给他的幻觉。小路易丝因而也许只是一个幻影,仅仅出现在郭文的梦中,因为只有郭文这样年纪的人才会凭空造出一位死神,他们把死亡想成是一道一步跨越过去,缺乏过渡的门槛,他们惟一能够与之相抗的就是骄傲地仰面与死神对话。




    奇怪的是,道尔地区关于郭文的故事里的确常常出现“死神”二字。死神的姓名没有留下,这或许是出于当地人的习惯,他们更喜欢用“冬天唱”,“大诚心”这样的诨名。死神在这些传说中显得更像是一个人,并且差不多总是与郭文意见相左,每隔几天都要争辩一场。




    死神无疑是会为佛罗伦萨及古罗马人所喜爱的神明,他把为了铲除罪行而造成的死亡看成是必然的代价,这必要的死亡是通往未来的一道阶梯,当他们最终达到那个胜利的终点的时候,他方才完成职责。而在郭文那里,他相当理解死神的做法,然而使这代价变为可以接受的思考无法免去,而且无疑是痛苦的。死神要在过去和未来之前划一条清晰的线,叫前一个死去,后一个活着。然而这条界线是那样的冰冷,以至于他所期待的那个未来变得和那个被判了死刑的过去一样抽象,缺乏生机。




    他们的对话中充斥着“可是”,“然而”,而且似乎郭文先败下阵来的时候多些,他喜爱思索胜过喜爱争辩。何况就流传下来的文本来看,他似乎对死神相当地尊敬。有一回,据说正是在道尔的夜战出奇制胜之后,人们看见郭文裹着他那件斗篷远远地坐到营帐边缘的石头上,两手不自觉地抓着头发。与此同时,在营帐中传来死神间断的咳嗽声。死神仰面望着天花板,如同郭文一样沉默。




    这是脾气温和的指挥官难得表情严峻的时刻。即便第二天他们又一头扎进各自的工作中去,这工作反而恰恰是前一晚对方极力为之辩护的东西。




    在道尔地区,人们相信郭文与死神的故事,如果描述的不是一个灵魂的两面,便是一对同病相怜的仇雠。并且,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它迎合了蓬托松一带乐观的气氛,没有让这个故事在这里迎来结局,那就是起码这一时期郭文没有令死神失望。




    极为可疑的一点是,在这里,人们提到死神时,用的是阳性的“他”。




4,帕利涅地区




    如今郭文家族的城堡已为陈迹,而帕利涅的小教堂依旧存在。或许是战火未曾波及的缘故,这个地方的人们简直忘记了郭文与路易丝的故事是否曾经具有过一定的象征意义。小路易丝有时被称为“路易丝姑娘”,如同许多同时期的浪漫故事一样,青年战士和布列塔尼姑娘,这富于诗意的结合构成了一种真正的田园牧歌。




    人们不厌其烦地描述郭文怎样用一条手帕随便络住小臂上轻微的擦伤。这个优美而强健的腕部让小路易丝联想到她在南特,在赖伐尔和格那西见过的那些被人架扶的,穿着破烂但是风度翩翩的青年。和郭文一样,她深知他们之所以心甘情愿地穿过这片鲜血淋漓的荆棘丛林,并非仅仅把它看成通往幸福的历史终结所必须的代价。这代价包含着过于深沉的渴望,因而近于一场血腥的献祭,祭献者甘愿承受的深刻痛苦部分冲淡了那个被允诺的未来。于是,在郭文向她奔过来,相当自然地把络着手帕的手伸给她的时候,她却低下头去,如同玫瑰枝面对被自己刺伤的手一样心怀愧怍。




    在这里与别处不同,郭文与小路易丝的故事缺乏一整个儿的框架,而是由堆积起来的细节和片段接缀而成。小路易丝一会儿近乎死神,一会儿近乎一个真正的人。这种随心所欲使她更接近荷马时代的神明。酷爱悲剧的人们指责故事居然在帕利涅(他们为之愤愤,主要还由于帕利涅离拉图尔格其实相当近)走了样儿,这一牧歌与一个大时代的交响曲恰好错身而过。




    帕利涅人则反驳道,指挥官郭文首先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象征物。他们嘲讽说简直不敢相信在其它地区的传说里一点儿没有提到他的情感,他的爱欲,这反而把郭文变成了一个仿佛耽于幻想的人物。




    在帕利涅,小路易丝的传说好像一片轻盈的羽毛,高高地飞过一片历史事件的丛林。故事在这里被破坏性的纯真所解构,如同曾经被困拉图尔格的三个孩子,他们对世界一无所知,所以枪炮的声音也能被归为音乐。在传说的背后,这幸福篇章缺省的不幸尾注里,郭文曾孤注一掷,相信这种纯真的力量。




    他如愿以偿。现在,在沉睡着郭文童年的同一片土地上,故事幸福地向前翻了一页,尽管代价不可不谓巨大:当记忆中的血腥气逐渐散去,故事的主人公就在漫长的遗忘中安眠。他们最终忘记了郭文,也忘记了旧教士西穆尔登。




5,拉图尔格




    拉图尔格比任何地方都接近传说的真相,故事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流汇而来,又戛然而止,于是人们猜想,这里就是传说的终点,而非另一些比喻中所说的那样,“贝尔邪布”殒命于圣米歇尔山。




    我们无须赘述在口耳相传中被填补的相当复杂的那些细节,他的童年与家庭,他的胜利与理想,事与愿违的时刻,幡然而悟的时刻,以及漫长而痛苦的沉思。这些同人们所揣摩的,最后指挥官郭文的孤独,失望或者释然一样已是悠远的回声。只是,当零星的篇章歪歪扭扭,矛盾百出地连成一线,或许可以窥见小路易丝之于郭文的真正意义。




    他从路易丝身上看不到他的同类人的一点儿痕迹。可是路易丝的一言一行又仿佛受到了他的全体同代人的指导,尽管她似乎更容易接受那些抽象的概念和方正平直的原则,因而看起来还是有点不太像人。比起他童年想象中的白胡子上帝,死神显得很年轻,她从巴黎一路迤逦而来,在富热尔的上空盘旋。她对他们的事业备感兴趣,这已经足以令郭文提前感受到胜利的喜悦,他不能阻止路易丝带走生命,但是,在他身后,在他们身后,第二座人类的巴别塔将矗立在大地之上。




    于是,郭文平静地接受自己的退场,如同他接受人皆会死的现实一样。那些对统治这一地区数百年的古老家族心存怀念的人乐于称道郭文的绅士行为——他在文字中隐去,因而这传说的最后是以路易丝作为主角的:




    小路易丝走到阳光之下,变得越发摇摇欲坠的拉图尔格古堡,它的带着棱角的阴影落在她跟前。她目不转睛地凝望这件衰颓的纪念物:




    那些日渐湮没的精细浮雕曾经承载过六百年来的历史,在那个时代人们把功绩刻在石上,在有如古薰香木般的怀念气氛中达成不朽。然后,她被建造出来,用来完成被上述那一部分人所遮蔽,压抑了的人的反抗。她以仇恨的名义降临于世,制造她的人们同意放弃无辜,放弃自由,乃至放弃生命,并且坚信,这些奋不顾身的行动即使无谓,也与理想向他们允诺过的未来同样具有不朽的价值。尽管如此,谁也不能真的预见未来,人们似乎只是怀着直面毁灭的激情在生活,就连路易丝自己木制的身体也总有一天会化作尘埃。真正的,沉默的死神横亘在通向永恒的路上,如同郭文与她结识不久后对她的发问一样。




    到那时候,也许古老塔楼的幽灵就有理由从断垣残壁之间站起身上嘲弄他们的空中楼阁,不管它们认为这是建立在一架天平,一部法典还是一架断头机上。石块亦深知自己终将退场,于是安于抱残守缺的命运。




    小路易丝的视线越过她身处的这片平地与拉图尔格之间高低起伏的沟壑,落在朗德纳克,郭文和西穆尔登曾经进进出出的那个豁口上。与拉图尔格漫长的对峙让她有一阵几乎忘记了郭文。四十年后,草木将在砖石与断木的残骸之上同样地生长,不过此刻路易丝尚且无暇去想见这些。




    随后,她听到远处传来一阵蒙了绉纱的鼓发出的沉闷鼓声。她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仿佛有什么不堪重负的东西将要落到自己的头上似的:恍惚之间,路易丝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命运,也是整个一七九三年的命运。然后她就看见了郭文。




    人类的情感对于路易丝来说始终是难以理解的谜。她也说不准,也许朗德纳克的行为与郭文一样不可解,也许她对于要带走郭文的复杂情绪中,还是不可避免地有几分是出于阵营之念呢。然而,确凿无疑的是,在军士们的呼喊与哭泣声中,她感到犹豫了。




    郭文把领带和佩剑交给士官,在转向塔楼之前,用一个不为人察觉的动作递给她一朵花。就是旺代地区最常见的那种白色小花。




    “这花送给你,”他把花别在路易丝的黑面纱上,“它将比我们活得都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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